山花回眸朱文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朱文,年生于福建泉州,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年辞去公职,现为自由作家、电影导演。出版小说有《弟弟的演奏》《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达马的语气》《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我爱美元》等;执导电影有《海鲜》《云的南方》《小东西》。

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

我操,不要再泼水啦,受不住了,要热昏过去啦。

怎么样,这会儿看出我胖子的优势了吧?告诉你,早呢,这才刚刚开始。

行,行,别泼啦,听到没有?再泼我就出去了。

挺一挺嘛,这样一点不够劲啊,你看看你后面的那个温度计,多少度?

七十三度二……不可能吧,温度计坏了,七十多度?

没坏,差不多。

不行,不行,我要出去,七十三度二,蛋都要蒸熟啦。

你这人怎么这样!挺一挺嘛,挺一挺就好。

挺个鸡巴!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嘛。不行,不行,我要出去。

听我的没错!你坐下,坐下,再坐两分钟,等汗一出来就舒坦啦。

怎么坐呀,坐都坐不下去,木板跟烙铁似的,烫得屁股直冒烟!

我看你比屁股还笨呢,把毛巾铺开垫在下面不就行啦。

嗯,有道理……嗯,好一点了,但是气还是喘不过来。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这汗出得!每个毛孔都打通啦!爽啊。

我怎么还不出汗?妈的,我怎么还不出汗?是不是你的毛孔大一点?

什么毛孔大一点,我哪样东西不比你大一点!

我操,大有什么用?再大也大不过骡子。咦,我怎么还不出汗?

急什么,时候没到呢。

不行,不行,我等不及了,人要热昏过去啦!

你这个人真是,还没日呢,就要日昏过去啦,我说你没用吧。

我操,你还越说越来劲啦。我告诉你,我们俩如果真的比一比,谁笑在最后还不一定呢。

你说清楚,到底比什么?

比什么?就比蒸桑拿呀。你想比什么?

这个就不用比了吧,不是明摆着嘛,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我才不信呢!来,泼水!往死里泼!就像蒸包子,我相信馅大的肯定先开花。今天我们谁先出去谁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行啊。不过我跟你说,你如果实在撑不住就不要硬撑,省得到时麻烦我把你拖出去。我跟你说的是真话。

对你自己说吧。你要是一头栽倒了,我可不拖你。肯定跟一头死猪似的,想拖也拖不动。

……怎么样?要不要我再泼一点。

你泼就是了。你干脆把桶里的水全倒上得了。等等,等等,让我把毛巾再浸一下,你看,毛巾已成煎饼啦。

煎饼包着煎鸡蛋,外夹一根小葱,妈的,这算什么吃法!

咦,怪事,你毛巾都不垫,怎么就不怕烫!

看到了吧,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这就叫铁裆功,听说过没有?

我操,你这个鸟人,整天没事变着花样搞自己好啦,无聊。

听你这话,今天你是想搞点别的啦?

有吗?这里有吗?

有啊,一会儿上去我帮你安排就是了。不过说清楚,这个钱你要自己付。

多少?算啦,算啦,我还是就出出汗吧。这里你是不是常来?

常来是常来,但是我倒是从来不干的。

为什么?是不是不安全?

安全绝对安全,但是我这个人不喜欢在澡堂里干,洗澡的地方就是洗澡,想干就另外找专门干的地方,我不主张把它们搞在一起。两件都是好事情,但是放在一起就不是好事情了。

看来你是真的阔了,这么讲究。

不是阔不阔的问题,老兄,这是个人习惯,我从小就喜欢把事情拎拎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你看看外面现在搞的,洗澡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喝茶的地方,剃头的地方,看电影的地方,上厕所的地方都可以射精,唱歌、跳舞的地方射精也就算了,连他妈打球的地方都射精!还有睡觉的地方呢?从五星级饭店到两间房子的路边店,大射特射!上个星期我到保姆市场给我们家小孩找保姆,结果有个人凑上来问我要不要射精,当时我都被问呆了,一点不骗你,就在三元桥那边。你说这算什么事!这真叫,全城今晚停电──统统瞎搞!

咦,我出汗啦!你看,你看。

一说射精,你就出汗啦。

啊,爽,确实爽。你看,我全身亮闪闪的,跟缎子似的!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什么没错?错啦!这一回你输定了。桶里还有吗?再打一桶来,今天我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我看算了,适可而止吧。

怎么,往后缩啦?

你自己低头看看,我们俩个到底谁往后缩啦?

……

谁家这么缺德呀!楼梯口又有人在骂了。先是鲁妈的声音,紧接着韩素英家小保姆的尖嗓子也加了进来。鲁妈是逗哏,小保姆是捧哏,一时间整条走廊都热闹非凡。其实只有两张嘴,但是感觉至少有四张嘴。王夏林深陷在加了棉垫的藤椅里,双手捂住大茶缸,脖子折了几折完全缩进羽绒服的短领里,昏昏欲眠的双眼看着两脚之间那只三千瓦的电炉一点点地暗淡下去。他对外面的叫骂声无动于衷,那两只眼睛就像两只五瓦的灯泡忽然闪了一下,随后就熄灭了。鲁妈和小保姆骂了一阵以后便来敲隔壁李志刚家的铁门。李志刚的老父亲可能睡下了,半天才开门。鲁妈告诉他,保险丝又烧掉了。李老头于是也懒洋洋地骂了几句,他说,不对呀,现在还没有下班,我们这条边没几家家里有人啊。他们三人在那里张三李四地排查了半天,也没有结果。鲁妈说,老头子,还是麻烦你先把保险丝换一换吧,过一会儿就要忙晚饭啦,没电怎么弄啊。李老头不答应,他说换上没有用,过几分钟还要烧掉,他已经白白地赔了一大截保险丝了。王夏林听到外面忽然静了下来,觉得有些不对劲,两只五瓦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十五瓦的一样亮,凝神屏气地留意着门外。果然门被擂响了,伴着鲁妈有线广播似的嗓门:王书记!王书记!王夏林还是被吓得一哆嗦,差点随口应声答应她。他盯着从门底下映进来的几条腿的影子,坚持一声不吭。那影子踟蹰了一会儿,走开去了。鲁妈他们开始敲下一家的门,他们挨家挨户地敲了下去。

王夏林蹑手蹑脚地起来,到厨房贴着水槽边把大茶缸里的水倒了,然后把压力瓶拎到地上,蹲下身把大茶缸重新注满开水。他回到藤椅中,用双手竭力地攫取着大茶缸中的每一丝热量,后来他干得累了,便又渐渐地有了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夏林梦见自己跋涉在齐膝深的积雪中,两只脚已经完全冻僵,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便在一根树桩上坐了下来,任凭天上纷飞的大雪将他掩埋。这时来了一个魁梧的中年妇女,好像就是鲁妈,她麻利地扒掉了他的鞋,用双手搓了搓他的脚心,然后解开衣服的前襟,把他的双脚塞了进去。在温热、绵软的海绵体的包围中,王夏林的脚开始有了知觉。过于汹涌的幸福感几乎让他当场昏厥。幸好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把他惊得从藤椅里蹦了起来,他差点一脚踩在红彤彤的电炉上。门外鲁妈正在和一个女人争吵,王夏林仔细一听,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老婆林爱珠。鲁妈喊道,肯定是你们家在用电炉!林爱珠分辩说,不可能,你看我刚下班,还没有进门呢。鲁妈说,什么不可能!你看看你们家电表,转得跟个陀螺似的!王夏林紧接着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响,连忙踢掉了电炉的插头,伸出右手想把电炉挪个地方,谁知被烫了一下,情急之下,他把茶缸里的水泼向了电炉,只听得“呲”的一声。王夏林还没把电炉藏好门就开了,门口挤满了这层楼上的住户。房间里弥漫着蒸腾的水汽,王夏林不知所措地立着,就像是刚从天上驾着云下来。

门口的人们都看呆了,包括林爱珠。过了一会儿,隔壁的李志刚说了一句,王书记,这是干嘛呀,你在房间里洗桑拿啦?

三天前王夏林刚过完他的五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只有他一人记得这个日子,但是他不说出来。林爱珠仍然早出晚归,而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出嫁,呆在她的小家里,儿子还在外地读书,他们连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斜靠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王夏林才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另一个被窝筒里的林爱珠已经睡下了,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或者听到了却把它当作正在播放的连续剧里一句乏味的对白。王夏林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拿过床头柜上的烟盒。电子打火机发出脆脆的“咔叭”一声,但是并没有火苗窜出。王夏林把火机放在手心里晤了一下刚准备再试,林爱珠忽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扭头不满地盯着他。王夏林还是点上了烟。林爱珠也不说话,气呼呼地下了床,拉开窗帘,把正对着床的两扇窗子统统推开,然后又回到了被窝里。王夏林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林爱珠不予置理,把自己的被窝裹裹紧。当王夏林抽完手上那支烟的时候,他觉得被窝里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寒冷的空气刺激他,使他肌肉收缩而觉得自己有力量,实际上他认为屋里还远远不够寒冷,于是他下了床,把另一侧朝向走廊的窗子也打开了。房间里顿时有一阵强劲的风穿过,墙上的挂历也被吹得呼啦啦地乱响。林爱珠骂了一句,你神经病啊。这时王夏林把心里早酝酿好的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我不是神经病,又怎么会跟你这么个神经病生活在一起呢?

林爱珠套上毛衣,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她觉得有必要谈一谈了。她说,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明天去上班?如果是这样,明天我就去申请提前退休,单位里肯定还求之不得呢。王夏林说,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林爱珠说,我不知道你唉,自己没班上了,就看不得别人上班吧。王夏林说,你怎么能这样看我!说到这,他禁不住哽咽了。林爱珠又套上一件毛衣,身体往王夏林这边靠了靠,她觉得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她一边抚摸着王夏林的胸口帮他顺着气,一边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夏林极为痛苦地闭着眼睛摇头,就是不说。林爱珠感到紧张起来,她把盖在被子上的棉衣披上,撩开被子下了床,把两边的窗子关上,然后来到王夏林那一侧的床沿坐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用手抹了抹他挂在眼角皱纹上的几滴滚圆的泪珠,非常着急地说,快说呀,你要把我急死啊。王夏林没办法,只好照实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说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林爱珠苦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我看你是越过越小啦,过回去啦,说一声就是了,谁还记得这个!尽管王夏林再三反对,林爱珠还是去厨房忙活起来,只花了五分钟,就把一大碗方便面和两个煎鸡蛋端了过来,重重地顿在床头柜上。王夏林为难地说,几点啦,我吃不下了。林爱珠说,不行,今天你就是硬咽都要给我咽下去!王夏林把碗端起来,喝了两小口面汤,又把碗放下了。他指着墙上的钟说,你看,十二点五分,生日已经过啦,这个就留作明天当早饭吧。林爱珠气势汹汹地把碗塞回他的手里,厉声命令道,吃!

吃完以后,王夏林关了电视熄了灯,费力地脱了毛衣躺下。他觉得胃里实在胀得难受,怎么睡都不舒服。就这么躺了半个小时,他又不得不半撑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两颗玛丁琳胃药来,就着碗里剩下的面汤吞下。旁边的林爱珠在黑暗中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嘴里咪咪嘛嘛地说了句什么。王夏林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被窝卷里。谁知那个被窝卷像一只熟睡的母狮子警觉地抖了一下,林爱珠骂了一句,手冰冷的,还以为是鬼呢。王夏林把双手搓了搓,然后涎着脸想钻进她的被窝,被后者坚决地踹了出去。他穿着大裤衩在两个被窝卷之间躺了一会儿,决定再试一次,结果被更为坚决地踹了出来。王夏林还不死心,三天之后他拿着一管凡士林软膏顽强地卷土重来。考虑到他傍晚刚因为电炉的事被邻居们羞辱得够呛,这一次林爱珠没有拒绝他。完事的时候,王夏林觉得不对劲,心脏猛跳了几下忽然停住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待。林爱珠似乎下床用了一下痰盂,又回到了床上,和他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耳边嗡嗡的,房间里的一切都离他很遥远。王夏林的脑袋里这时出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想法,这样下去是不是就叫做死?心脏终于又跳了起来,就像克服了很大阻力似地又怦然跳了起来,虽然还有些紊乱,王夏林舒了一口气。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不打算声张这件事。王夏林在被窝里默默地想了一夜,他觉得必须有所改变了,不能这么快地垮下去,为了老婆、为了孩子,也为了他自己,必须振作。

每天傍晚出去走一圈,是王夏林全面权衡之后选择的锻炼方式。按照他的身体状况,他应该参加隔壁李老头所在的那个气功班比较合适,但是王夏林不愿意和那些真正的老头搅在一起。林爱珠想把他介绍给她单位里的几个退休职工,让王夏林跟他们一起去学打门球,既轻松又不用花钱,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门球,所以本能地排斥,他不想再学什么新东西了。开始的一个星期他只是在十四所宿舍区到紧挨着的镇江路农贸市场之间转转,有时顺便买点菜,以防止邻居知道他晃来晃去其实是在散步。走一走,他觉得心情好多了,天气并不像以为的那么冷,也就不需要像守着铁饭碗一样守着电炉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换了个方向,从古平岗走到定淮门桥左转,再沿着电视塔下面的那条路一直走到草场门菜场,有时顺便买点菜,以防止邻居知道他晃来去其实是在散步。第三个星期王夏林觉得体力已有了明显的好转,胆气也壮了些,于是他一举迈过了定淮门大桥,往西,往西,踏上了全市最为开阔的经四路,然后,往北,往北,跨过三汊河大桥,再走五百米来到这一带最大的热河路菜场,有时顺便买点菜,以防止邻居知道他晃来晃去其实是在散步。他注意控制着步伐的快慢,走走停停,以确保回到家时浑身热乎乎的而又不出汗,事实证明,这样恰到好处。王夏林新养成的这个习惯受到了老婆孩子的一致好评,女婿还专门买了个计步器送给他。计步器外壳的背面刻着四个字:贵在坚持。第四个星期的一天,王夏林空着双手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边上楼梯一边解开外衣的纽扣,他故意两级楼梯一跨,以让自己看到自己现在是多么轻盈。鲁妈碰巧提着垃圾袋从楼上下来,她说了一句,哎哟,王书记,出去散步的啊?王夏林一脚没踩好,差点绊倒。他有些恼怒地对鲁妈喊了一句:请你们以后不要再叫我王书记了好吗?!王夏林干了大半辈子,一直到年初被迫提前退休,也只是十四所人事部的一个干事。同事邻居偏偏开他玩笑,叫他王书记,王夏林也忍了,忍了几十年,但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忍下去了。

到第五个星期,王夏林对自己被别人当作一个散步的人来看待已经处之泰然,于是便有了精力边走边想点小问题,这使他感到很享受。他从切身的感觉出发,想到一个人的健康取决于心脏与体重的关系,如果年久日深,体重像社会经验一样不可避免地增长,那么心脏必然如同心灵一样日益腐朽,败坏。因此,坚持住不要发胖,这是健康的关键。王夏林还由此忽然想到,一个单位、一个国家不也是这么回事吗?机构庞杂、人浮于事,心脏就跳动不灵了,所以我们要改革,要精简机构。他想如果领导要是现在找他谈话的话,他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情绪。当然领导已经不会再找他谈话了,往后就更不会了。想到这里王夏林心里又有些不痛快,他想在十四所这具奄奄一息的身体中,他王夏林虽不能算是肌肉,但也绝不是脂肪,至少能算是结缔组织,为什么一精简就精简到他头上呢?王夏林掏出拴在腰上的计步器看了一眼,余怒未消地走进了热河路菜场。经过一排肉案时,他站了下来,长时间地盯着案上挂着的一大串已经被风吹干的猪下水。其中有一颗绛紫色的猪心引起了他格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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